top of page

我的信仰与研究

释有暋

31 May 2022

东瀛禅语


京都大学佛教学印度学系师生于论文发表庆功宴上合影,船山徹教授为第二排右一者


研究与修行,是否有冲突?


过去几年,我曾在不同场合分享在京都大学攻读佛学博士课程的历程。每次分享结束,我都会被问到上面的问题。当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即将从佛学院大学部毕业的法师,他正在考虑是否继续深入佛学研究,还是转为专心禅修。他问到:“佛学研究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会比修行更有意义吗?”


此外,一名禅修多年的佛友也表示:“在读了一些现代佛学研究者的论文后,心里产生矛盾。譬如,学者经过文献考证,发现有些极为重要的汉译经典属于“伪经”。当知道这些事情以后,信仰上受到很大打击。”从以上的想法可以看出,许多佛教徒对佛学研究持有误解。


其实,我在刚出家时亦思考过类似问题。可能是受到一些师长的影响,以及听闻某人由于钻研佛学而导致对信仰失去信心,最后甚至毁谤佛教之传闻,让我心里产生对佛学研究的疑虑。“可是,法师您不是选择了做研究吗?”有人问。现在回想,当时鼓舞着我前进的动力,应该是好学的心吧!而通常激发一个人变得好学的原因,不外乎好奇心。


好奇心

船山徹老师是我在京都大学的博士论文指导教授,即我的佛学研究导师。几年前,老师开始研究《梵网经》,并出版了《梵网经》最古老之版本及其发展史著作。在一次讨论会结束后,老师突然问我:“在汉传佛教里,受菩萨戒者必须戒除‘五辛’。你所认识的‘五辛’指的是什么?”老师竟然问起对汉传法师而言最熟悉的议题,我当下不假思索回答:“蒜、葱、兴渠、韭、薤”。老师想了一下说:“确定是那样吗?”接着,他提出经典里的记载,向我解释汉传佛教对于“五辛”之种类有不同说法。而我之前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实,竟然只是众多说法之一而已。


接着,老师又问:“为何汉传佛教禁止比丘们食‘五辛’?”关于这个问题,我曾经从师长那里听过,在受三坛大戒时也得到引礼法师们的劝诫:“熟食的话会引发淫欲,生食的话会增强嗔心,而且,护法龙天都会远离你。”没想到,老师听后说:“其实,根据《梵网经》之记载,戒除‘五辛’的理由,纯粹只是预防对于修行菩萨道的人,


 

现在回想,当时鼓舞着我前进的动力,应该是好学的心吧!而通常激发一个人变得好学的原因,不外乎好奇心

 

有暋(右一)出席国际留学生交流学会


在对别人宣讲佛法时,不会因口臭的问题而让人敬而远之。至于‘食五辛障碍修行’之说法,最早则见于宋代元照《四分律行事钞资持记》,是相对晚期的事了。”我听了心里感到无比惭愧。其实,老师不是故意为难我,而是在做研究时对经典内容产生了疑问,在好奇心驱使下,不断去找寻答案,然后迫不及待要跟我分享。可想而知,跟老师进行的讨论,总会让我不断学习到正确知见。此外,我亦经常从老师那里得到启发,让我察觉以往对经典的认知其实存有许多盲点,甚至对认知不足之说法缺乏深入探讨的精神。老实说,

身为法师,在习惯了对大众讲经弘法后,容易坠入“好为人师”的迷思中而不自知。经过教授的提点,让我能够重新检讨自身的佛学修为。


求知心

在佛学研究领域里,好奇心只是起点,而认真寻求真理的意志,才是研究所必备之精神。在船山教授的新作《佛教汉语语义解释》里,教授探讨了一些我们习以为常却不曾认真分

辨的佛教汉语词汇,例如“众生”与“有情”。我相信,读过汉译佛教经典的我们,对这两个词绝对不陌生,甚至会斩钉截铁地说:“这两个词的意思差不多”或“两者都一样”。


若要探究其梵语出处,两个词皆是“sattva/satva”的翻译,而英语通常被翻译成“sentient being”,一般上指“有感受的生命”。可是,为何出自同一梵语,却需要两个不同的汉语翻译?老师的研究指出,“众生”一词是从公元二世纪左右的支娄迦谶开始使用的汉语翻译。到了公元七世纪,玄奘将之译为“有情”。根据玄奘的弟子窥基法师的解释,这是因为从字面意义而言,“有情”代表“有感情的生命”,意指六道里的生命体,比较符合梵语的语义;“众生”则代表所有的生命,包括植物,因此不是梵语“sattva/satva”的正确翻译。即便如此,玄奘以后的翻译家们并没有完全采用“有情”的翻译,反而继续使用“众生”。

如此一来,我们在经典里看到两者并存的现象就不足为奇了。


了解到这种翻译上用词的转变以及祖师们的用心以后,我对汉译经典的发展有了更深入的理解,并开始改变以往读经时对不大理解的内容所采取的“差不多”心态。有一位师长曾在课堂上说:“凡事秉持‘遵从古人就对了’这种僵化观念,其实就是一种懒惰。”对此我深感认同。如同达赖喇嘛在一次弘法会上也说:“佛陀曾经说过,并不是对他说过的话,弟子们就一定要信。就像我给你一块金子,你要鉴别它的真假,要敲一敲、琢一琢、烤一烤,这样才能确认它是否是一块真金。”可见,探寻真理,不人云亦云,是研究上不可或缺之精神。


责任心

有一次,船山老师听说某学者只需要三个月就可以把一本三百多页厚的日文佛学论文翻译成中文,表示十分惊讶。“换作是我的话,最少也得花一年以上吧!”老师说。


这就是为何船山老师出版的每一本书,都会被学者们高度重视的原因。由此可见,老师所奉行的教学理念,非常看重研究的严谨态度。他常说,研究者必须对自己的身、语、意行为负责,也要对大众的信赖负责。因此,每次帮我修改论文内容时,他连注脚里一个小错误都不会放过,而许多时候,我只交给老师五页内容,却换回来十页的批注。不但如此,我们还经常为了一个佛学词汇该如何正确翻译而讨论一个下午。在那个过程中,老师会不断寻找文献,来作为佐证,而一旦发现自己当初的想法有误时,反而会显得很高兴,在在展现出一位学者该有的求真、谦虚与负责任的态度。


“作为你的指导教授,我会对你的学习负责。因此,不论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我。”这是老师多年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对我而言,这是一句非常有分量的话。原因无他,老师

是有信誉且值得信赖的教授。信仰心“佛学研究的最终目的是什么?”经过这几年在日本京都大学的学习,我渐渐领悟到,通过佛学研究,可以培养对真理充满好奇心与求知心,懂

得以谦虚及谨慎的态度进行知识的探讨,且能为自己之身、语、意行为负责。而这些特质,不正是作为佛教修行者所需具备之条件吗?


继程法师在《春在枝头》里说:“……心又转入更细更稳的层次了。这时候你可以把方法调整一下,改做一些观想。观想就与理论有直接的关系……我们对理论的掌握,到了要作观想的阶段,它就成了一个相当决定性的因素了。所以我们不要以为说:我用功修行就可以了,很多时候,当我们要确定自己修行的方向与目标时,理论的重要性就显现了。”可见,修行亦是建立在佛学研究基础之上的,当禅定的修习到了某个程度,“在这个更深更细更稳的定心中,我们依理论来熏习它,从外在的熏习逐渐到内在深细的净化,乃至到达最极深细的一层去净化它!”


对我而言,佛教的信仰绝对不是来自于对经典内容“无条件的接受”,更不能仰赖于“尊崇古人就对了”这种“懒惰”之想法。相反,我愿意正视自己的无知,也为能够修正过往僵化

的偏见而感到高兴。我相信,这种信仰方式,真正符合佛陀的教法。


释有暋 Venerable You Min
 

释有暋,从机械工程师到佛学博士,学习的足迹遍及北美、台湾与日本,致力于在不同语言文化之国度推广新时代佛学教育。




bottom of page